這兩天，拉推車去公園的路上，賣玉米的間隙，或者躺在床上醞釀睡意的片刻，劉玉榮總想找到那位從岸上拋下救生圈的神秘人士，好好感謝對方。
被大家廣為傳頌的故事版本是，7月7日，在青島海邊賣玉米的57歲婦女劉玉榮，下海救起一個因撿手機被浪打入海中的21歲女大學生。上岸后，女生跪謝劉玉榮的救命之恩。劉玉榮最終謝絕了對方的500元酬謝，“救了你，我這一輩子不會感到遺憾?！?/p>
事發(fā)至今，“玉米阿姨”劉玉榮的名字從青島市南區(qū)西陵峽路東端的李慰農(nóng)公園傳遍膠東半島，再通過網(wǎng)絡傳到五湖四海。老家安徽阜陽界首的政府工作人員專程從600多公里外趕來看望她，天南地北的游客跑到她的流動攤位附近“預謀邂逅”，有人掃碼付款時故意多給，有人一尋見她就撲上來朝她臉頰親兩口……
7月15日，青島李慰農(nóng)公園，劉玉榮在守攤。受訪者供圖
目擊者拍攝的一分多鐘視頻里，劉玉榮果斷入水、朝救生圈鉆去，再游向被困女子，將她拽向岸邊。諸多人贊嘆，“玉米阿姨”的一系列動作流暢絲滑、干凈利落。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后來，她們又被突襲的大浪沖遠，在水中掙扎了大概40分鐘才上岸。“如果沒有那個救生圈，也許結局會不一樣?！痹趧⒂駱s看來，是那個從天而降的救生圈護了她們二人周全，拋下它的人同樣值得被大家記住。
“喝海水跟吃鹽沒多大差別”
海水灌進喉嚨的滋味，劉玉榮直言“跟吃鹽沒多大差別”。
救人那天，她喝了不少海水，嗓子和肺都有些難受，上岸后猛灌了許多純凈水和可樂。
劉玉榮兒時的家靠近沙河，加之出身船民家庭，她從小便會游泳，水性一流。十八九歲時還獲得過界首市游泳比賽第二名，獎品她記得很清楚，“是一件床單?！?/p>
不過，下海游泳，劉玉榮還是第一次。
7月7日正午，正是漲潮的時候，青島李慰農(nóng)公園靠海棧道，劉玉榮已在小凳上坐了蠻久，她起身，靠在欄桿上，正放松腰部。東張西望間，她注意到一個女孩踩在臺階邊，直愣愣往水里看。
“你干什么？”劉玉榮扯著嗓子問。對方告訴她，手機不小心掉海里了?！暗衾锩婢筒灰?，你的命重要，比手機重要。萬一你掉下去被浪打跑了，回不來，你就沒命了?！眲⒂駱s勸她別下去。
聽罷，女子坐了下來。劉玉榮覺得她應該是想通了。但沒過多久，岸上傳來好幾聲“救命”，直覺告訴劉玉榮，是剛剛的女孩落水了。來不及多想，劉玉榮趕緊跑到臺階下面，將防曬帽、外套、小包、鞋子悉數(shù)脫下。
與此同時，岸上已有反應迅速的熱心人拋下園區(qū)內的救生圈。劉玉榮一躍而下后，頭鉆進救生圈里，只見女孩的身體在海里上下起伏，雙臂和腿不時撲騰，劉玉榮拽住她時，女孩的臉已深埋在水中，劉玉榮隨即將她的身子翻過來露出面部，再朝岸邊用力劃水，“打120，報警?！彼渡系娜撕?。
7月7日中午，青島李慰農(nóng)公園海域，劉玉榮下海救人?，F(xiàn)場視頻截圖
劉玉榮回憶，那天的浪比平日高一些。
眼見快靠岸了，一波白浪襲來，兩人離岸邊又遠了。劉玉榮心里也很慌，她讓女子抓緊救生圈，“別抓我，抓著我的話，我倆都上不了岸。”女子照辦。劉玉榮繼續(xù)帶著女子朝岸邊游去，很快，又打來一波白浪。進進退退間，兩人的體力幾乎耗盡。
在海里泡了大約40分鐘，兩人終于靠了岸。女子連說話的勁兒也沒有，臉色蒼白，全身癱軟，靠著臺階歇氣。安撫了幾句，劉玉榮穿好鞋，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自己的小攤，跟家里打電話，“我在海邊救了個人，衣服全濕了，快過來幫我看著攤，我回家換身衣服?！?/p>
“我只是想去救她”
接到母親電話時，姜莉正在上班。
她邊消化“下海救了個人”這一信息，邊給丈夫去了個電話，讓他趕緊去海邊?！皨屇挲g大了，衣服濕透了，肯定是不舒服的?！?/p>
心神不寧的姜莉無法安心工作，也立馬趕往現(xiàn)場。換好衣服后，劉玉榮不肯歇息，又來守攤了。姜莉知曉來龍去脈后，看到母親腿上被礁石劃傷的道道血痕，心情很復雜，“你都這個歲數(shù)了，這樣有沒有考慮后果，有沒有想過這一家人？我已經(jīng)沒有爸了，你還想讓我沒媽嗎？”心疼母親之余，姜莉感覺后怕。
劉玉榮的腿被劃傷。受訪者供圖
“我當時沒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去救她。”劉玉榮告訴女兒。
實際上，青島李慰農(nóng)公園這塊地，劉玉榮也是剛踩熱沒多久。今年春節(jié)過完沒多久，幫兒女帶了幾年孩子的劉玉榮想要去附近公園擺攤，一來可以和外面的人說說話解悶，二來補貼家用，多少替兒女分擔些經(jīng)濟壓力。
每天早晨8點過，劉玉榮就拉著簡陋的小推車出門了，步行至20分鐘外李慰農(nóng)公園，賣到晚上八九點鐘收攤，中午家人給她送飯。流動小攤一開始只賣玉米，每天煮20根左右，4元一根，10元三根，偶爾遇上講價的游客，劉玉榮也不忍心拒絕。后來她也賣純凈水和嶗山可樂，天氣再熱些，劉玉榮還自制了保溫箱，往里裝老冰棍。
現(xiàn)今，姜莉和劉玉榮一家9口人租住在李慰農(nóng)公園附近。5年前，在青島打工多年的姜莉快生第二個孩子時，母親從家鄉(xiāng)趕來幫忙；同年，姜莉的弟弟確診重度胰腺炎，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為治病，家里掏空了積蓄，弟弟一家隨后也來到青島。遵醫(yī)囑，弟弟不再工作，在家靜心養(yǎng)病。
姜莉和弟弟家各生育了2個小孩，熱鬧之外，吃飯問題等生存壓力是無法回避的。
在姜莉眼中，母親深愛兒女。19年前，劉玉榮的丈夫因一場意外去世，時年38歲的她開始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日子雖緊巴，但她天性開朗，大大咧咧，一副熱心腸。她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我和弟弟有時讓她說話注意點，不然老是得罪人?！庇媒虻脑捳f，母親性子直，說話不會拐彎抹角，對人也沒有防備之心。
近些天，姜莉能察覺到母親的勞累，按時出攤之余，接受表彰、慰問、采訪，以及無數(shù)熱心游客的線下光顧。也有視頻直播平臺找來，劉玉榮淺試了直播，一些不了解具體情況的網(wǎng)友評論指責姜莉弟弟“啃老”，這讓姜莉很難過，好在母親不識字，不知道網(wǎng)友在說些啥，她也沒有將內容念給母親聽。
劉玉榮救人次日清晨，姜莉在母親換衣服的時候瞧見了她背部和腰部的劃傷。劉玉榮怕兒女擔心，一直掩著沒說。被女兒發(fā)現(xiàn)后，她寬慰女兒，“皮外傷。”當著記者面，她也云淡風輕，“早好了，沒事兒?！?/p>
“錢都是小事，命重要”
“玉米，玉米，香甜可口的玉米。”潮水退去，劉玉榮的流動攤位前顧客不斷。
玉米銷量大漲，幾乎每天都要補貨。有人叫她“女英雄”，有人跟她講，救人一命，功德無量。最大的精力消耗不在和游客聊天，而是和他們“斗智斗勇”，追著塞回多給的錢，或者叫回多掃錢的人?！八u兩塊錢，你就給兩塊，別多給?！眲⒂駱s強調。
7月14日，一個71歲的女網(wǎng)友從濟南趕來，在李慰農(nóng)公園轉悠了一個多小時，才撞見劉玉榮，“你是不是救人的女英雄？”一碰見就又親又抱，買了10根玉米說要分給朋友吃，還送給劉玉榮帽子、上衣和毛巾，“看你老穿那一件衣服。”
當一些游客提及被救的女子，劉玉榮不愿過多談起，怕一不小心說錯了話，“怕大家責怪她。”
事發(fā)當天，被救女子在岸邊曬了20分鐘太陽，稍作休息后，便來到劉玉榮小攤前跪謝她給了自己“第二次生命”。她緊握著劉玉榮的手，一再表達感激，有些語無倫次。
7月7日午后，青島李慰農(nóng)公園，被救女子上岸后感謝劉玉榮的救命之恩。受訪者供圖
“給你媽媽打電話了嗎？”劉玉榮問。“你媽媽肯定都嚇死了，養(yǎng)那么大。”
交談中，劉玉榮知道她才21歲，是放暑假從河北來旅游的大學生，原本定好下午的車返程。她告訴劉玉榮，因家境困難，將手機看得很重，丟了又得花錢買。
說話的時候，女子嘴角都是鹽，劉玉榮趕緊讓她多喝些水，再去醫(yī)院仔細看一看。傍晚時分，已從醫(yī)院出來的女子提著水果和牛奶再度來到劉玉榮攤前，看到那箱牛奶，她趕緊打開箱子，發(fā)現(xiàn)里頭有500元，隨即退給對方。
“這不是錢的事情。錢都是小事，命重要?！彪p方拉扯之間，劉玉榮坦言，“救了你，我這一輩子不會感到遺憾，哪怕用我的命換你的命都愿意?！?/p>
待潮水退了一些，姜莉和丈夫向公廁保潔阿姨借來夾子，她丈夫將女子心心念念的手機夾了上來，后來還給了這個女子，對方有些驚訝。但姜莉也替對方感到可惜，手機進了太多海水，“感覺也很難修好了。”
7月10日，青島李慰農(nóng)公園海邊，劉玉榮拿著“青島市見義勇為模范”證書在事發(fā)現(xiàn)場留念。受訪者供圖
7月10日，青島市委政法委、市見義勇為基金會舉行見義勇為模范頒獎儀式，宣讀了《關于授予劉玉榮“青島市見義勇為模范”榮譽稱號的決定》，向劉玉榮頒發(fā)了榮譽證書和獎金。孫輩都知道“外婆”“奶奶”是救人的“英雄”，“你太勇敢了。”
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編輯 楊海 校對 張彥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