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像。王靖杰 繪
足踏龜蛇,披發(fā)仗劍,真武大帝可以說是中國知名度最高的神靈之一。蛇與龜?shù)慕M合玄武,也深入人心,與朱雀、白虎、青龍一起,合為鎮(zhèn)守北南西東的四方神獸。
但與其他三只神獸相比,玄武無論是龜蛇組合的樣式還是名稱本身都顯得特立出奇。其他三種神獸都是色彩搭配具體的動物,而玄武卻似乎并不完全遵守這一規(guī)律。如果說“玄”可以被視為黑色的話,那么“武”看起來卻并不像某一種動物的名稱。其他三方神獸都是單獨的動物,唯有玄武是兩種動物的組合。
先民為何會生發(fā)出這樣的奇想,將龜與蛇綁定在一起,化作傳說中的北方神獸玄武?
撰文/李夏恩
神鹿龜蛇
答案或許是,最早的北方神獸很可能并不是龜與蛇,而是鹿。河南三門峽上村嶺西周虢國諸侯墓葬中出土的四象銅鏡便是個例證,盡管鑄造稚拙,但依然可以辨認出其他三方神獸為雀、龍、虎,而與雀相對的北方神獸,卻是一匹頭長犄角的肥鹿。無獨有偶,湖北隨州擂鼓墩戰(zhàn)國早期曾侯乙墓出土的漆箱外表上繪制的星象圖中,漆箱的北立面再次出現(xiàn)了首足相對的兩只鹿。
比起龜與蛇,鹿作為北方象征的神獸更符合實際。鹿正是北方游牧部族所喜愛的動物,在草原文化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鹿的身影。從公元前7世紀到古代史末期,統(tǒng)治著從多瑙河到中國的黃河之間北部草原的騎馬游牧民族斯基泰人,便對草原上的鹿情有獨鐘,斯基泰人佩戴的尺寸較大的金屬牌飾幾乎都用鹿來裝飾。中國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的北方地區(qū)的考古發(fā)掘中,也發(fā)現(xiàn)了許多柄首為獸首的刀或劍,這些獸首多有一對立耳,獸角則做成了刀劍手柄上的刀環(huán)。從遼寧十二臺營子、彎柳街,到河北抄道溝、張北縣,再到河南的婦好墓等北方商代晚期墓葬遺址中,都發(fā)現(xiàn)了這種鹿首刀劍的存在。到戰(zhàn)國晚期中國北方地區(qū)也發(fā)現(xiàn)了眾多猛獸噬鹿紋樣的青銅器物。
鹿在中國北方占據(jù)著廣泛而普遍的象征地位,因此,早期的四方神獸圖像中,鹿作為北方神獸當之無愧。但最終勝出的卻是蛇與龜?shù)慕M合,取代了原本神鹿的地位。這一變化究竟如何發(fā)生,始終是個謎團?!靶洹边@一名稱最早出現(xiàn)的文獻,或許可以給出一個解釋。玄武之名最早見于《楚辭·遠游》:
“時曖而儻莽兮,召玄武而奔屬?!?/p>
孔穎達對這句話中“玄武”的注解是:“玄武,北方神名?!焙榕d祖補注:“玄武謂龜蛇,位在北方,故名曰玄,身有鱗甲,故曰武?!睎|漢張衡《思玄賦》中有“玄武宿于殼中兮,騰蛇蜿蜒而自糾”——能縮于殼中很明顯就是龜,而騰蛇則毫無疑問是蛇形生物。漢代緯書《尚書考靈曜》中則從星象的角度闡釋了四方神獸的來源:
“二十八宿,天元氣,萬物之精也……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七宿,其形如龜蛇,曰后玄武。二十八宿,皆有龍虎鳥龜之形,隨天左旋?!?/p>
從文獻的角度來看,龜蛇組合而成的北方神獸玄武,最早見于戰(zhàn)國末期的荊楚之地。但似乎并未與星象產(chǎn)生必然的聯(lián)系,它很可能只是楚人對玄色龜或蛇的一種稱謂。龜與蛇對長江流域的楚人來說,可謂最熟悉不過的存在。在兩湖地區(qū)出土的楚國墓葬器物中,蛇的形象大量出現(xiàn),江陵雨臺山楚墓出土的漆器中,就有著蟠繞相交的蛇組成的蟠蛇卮與蟠蛇豆。荊州觀音垱鎮(zhèn)天星觀二號墓出土的一件彩繪透雕屏風上雕刻了大量蛇形,透過這些日常生活器物上滿布的蛇形,可以想見楚人生活在一個蛇的世界中。而龜更是商周時代遍及大江南北信仰的靈物,《易經(jīng)》中所謂“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以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關于楚國靈龜最出名的故事,則是莊子那則神龜?shù)脑⒀?。當莊子在濮水畔釣魚時,楚王派遣兩名大夫前來邀請他出任楚國的執(zhí)政。莊子只是背對著兩名楚國高官使臣講述了那只楚國神龜?shù)脑庥?,這只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然后,他問那兩名楚國大夫:
“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答案當然是“寧生而曳尾涂中?!?/p>
莊子終于沒有成為那只供奉在廟堂上的死龜。但楚國的蛇與龜,卻很可能在權力意志的加持下,擊敗了來自北方草原的神鹿,成為了北方神獸玄武的拍檔組合。戰(zhàn)國末期及至秦漢時代,隨著中原王朝與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對峙日趨加劇,華夷之辯開始占據(jù)上風,帶有鮮明草原文化特色的象征物逐漸被有意無意地清理消除,來自南方楚地的風俗信仰向北擴張,終于讓龜蛇占據(jù)了玄武的地位——盡管這兩種生物皆非北方所生,而是南方特產(chǎn)。到東漢時,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再記得北方神獸曾經(jīng)是鹿這一古老的歷史,蛇與龜組合而成的玄武,已經(jīng)深入人心成為了北方的神獸。
真武出世
來自南方的龜蛇擊敗了北方的神鹿,坐上了北方神獸的寶座,得到了中原王朝的天下公認。但玄武的形象演變并未就此結束,這兩位高踞寶座上的神獸不久就會被趕下座來,被踏在腳下。
“北方黑帝,神名葉光紀,精為玄武。……北方黑帝,體為玄武,其人夾面兌頭,深目厚耳?!睎|漢緯書《河圖》中的這段描述,開啟了玄武人格化的起點。盡管玄武被視為黑帝之精,黑帝又體為玄武,長得一副龜蛇雜交的人形模樣,但尚未取代龜蛇作為玄武主體形象的地位。直到北朝晚期,人形的玄武才出現(xiàn)在圖像中。洛陽出土的北魏晚期涼州刺史曹連墓的石棺足擋的線刻畫上,獰厲的龜蛇相交的玄武圖像占據(jù)了整個畫面,但卻在龜蛇的背后出現(xiàn)了一名身穿袍服,頭戴巾幘的武士形象,這可能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玄武人格化形象,盡管祂身處中心位置,但更多是作為背景出現(xiàn)。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早期玄武人格化圖像,則是陜西潼關稅村隋代墓葬中出土的那具雕刻精美異常的石棺,這具石棺的主人,被認為是遭讒言陷害被廢處死的隋文帝廢太子楊勇的棺槨。
或許是因為以如此卑劣的手段陷害兄長,又在父皇暴崩后矯詔將其處死的負罪感,隋煬帝為他的至親受害者打造了一副如此精美的棺槨來封印他冤屈的靈魂。盡管石棺的足擋上的玄武構圖像極了曹連墓石棺上的樣式,但這位廢太子石棺上的龜與蛇卻不像是和諧共處的一對,而像是捉對廝殺的敵手。蛇緊緊地捆縛著龜堅硬的甲殼,龜則伸頸反顧,瞠目張口,試圖回擊從背后撲咬而來的惡蛇。而在龜蛇之間的那位神人,沒有像武士一樣穿戴衣冠,而是披散頭發(fā),赤裸上身,肌肉僨張,以一種扭曲的動作揮舞寶劍,不知是要刺向龜還是砍向蛇,而祂同樣也是一副猙獰模樣,咧開巨口,能夠清晰地看到齜出的獠牙。
如此緊張的一幕,就被這般赤裸裸地銘刻在了受害者的石槨上。盡管無法判斷工匠是有心還是無意,但它似乎都兆示了玄武形象在后世的發(fā)展。有唐一代,玄武依然保持了它龜蛇相交的獸形,但自宋代以來,那位站在背景中揮舞寶劍的人形,卻走上前臺,坐上了龜蛇二獸原本高踞的玄武寶座。
踏龜躡蛇,降妖伏魔
玄武人格化神靈的抬升,仰賴于一場被粉飾成勝利的戰(zhàn)敗,宋真宗景德元年,契丹南侵,宋軍接連戰(zhàn)敗,朝廷中甚至響起遷都的動議,最終,宋真宗在寇準的勸導下御駕親征,而契丹人也本無南下飲馬中原的野心,于是,雙方在澶淵簽訂盟約。盡管這場盟約在宋朝一方幾乎被吹捧為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勝利,但實際上宋真宗君臣皆知這近乎城下之盟。于是,一場舉國若狂的造神運動隨之展開。除了從天而降的天書,與憑空冒出的堪與玉皇大帝比肩的所謂趙宋“圣祖”趙玄朗之外,玄武作為鎮(zhèn)守北方的神靈,剛好可以用來抵擋契丹咄咄逼人的攻勢。只是名字要從“玄武”改為“真武”,為的是避諱那位捏造的所謂“圣祖”的名諱。
在宋真宗君臣造神運動的一再明示暗示之下,天禧元年,終于出現(xiàn)兩件與真武相關的祥瑞。四月辛亥,“皇城司言:保(拱)圣營之西南,營卒有見龜蛇者?!庇谑蔷偷亟ㄕ嫖潇簟J赂?,“內(nèi)出芝草如真武像”。于是真武信仰得到了皇權的加持,被迅速提升起來。而昔日的龜蛇,也被人格化的真武神靈擠到了腳下——比起龜蛇這樣的獸類,一位披發(fā)仗劍、身著黑衣的戰(zhàn)神顯然更能捍衛(wèi)大宋的北部邊疆。
人格化的玄武與玄武原初的象征主體神獸的地位,也顛倒了過來。在北宋初期出現(xiàn)的所謂東漢《太平經(jīng)》佚文中,龜蛇居然成了禍亂人間的兩大魔王的化身。“二魔王忽一見如鰲蒼龜,其形五變;一現(xiàn)萬丈巨蛇,其形三變”。
而人格化的玄武,則成為了“受元始符命神光寶書,統(tǒng)領天丁”的真武真君,下凡來收伏這兩只被稱為天關和地軸的魔王,只見祂身騰空中,“步乾踏斗,化千丈大身,揮魁鉅之劍,沖折二魔”,于是龜蛇二魔“各斂形狀,龜如拳五寸,蛇如鞭三尺,和合并體,被真君躡踏之”。在后世的傳說中,祂又成為了凈樂國的太子,為了天下蒼生,放棄了至高權重的王位,勤加修行,發(fā)誓要除盡天下妖魔。晚明的小說《北游記》中,龜蛇乃是真武大帝在武當山修行時“脫有肚腸于山中石巖之下,肚成龜怪,腸成蛇怪,在中界作亂”。祂一次次地下凡降妖除魔,既為鎮(zhèn)壓世上作惡的妖魔邪祟,也鏟除自身肚腸所化的龜蛇心魔,終于修成正果。
龜與蛇就這樣被人格化的神靈踩在了腳下,從開始的桀驁不馴受人膜拜的自然神靈,成為了人類假神靈之手馴服的手下敗將,它們的體型也越來越小,重慶三峽李家壩北宋墓出土三彩真武像與南宋初期杭州真圣觀線刻真武大帝像龜蛇尚且能看出是坐騎般大小的模樣,而到了元代永樂宮壁畫中的真武像旁的龜蛇,幾乎只是一個不細看便難以覺察的小小配角了。
比起那交纏搏殺的龜蛇形狀,或許讓它們這樣小小地匍匐在神靈腳下,人畜無害地接受世人供奉的香火更令人安心,也讓世人知道,不要看見龜蛇在一起就那么大驚小怪,畢竟,比起人工便可以綁定在一起的龜蛇,像傳說中的真武大帝那樣白日飛升的神跡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彰顯給肉眼凡胎見識。而另一個啟示或許是,比起膜拜神獸祈佑福澤,辟除邪惡,或許更正確的方法是像傳說中的真武大帝那樣,拿起寶劍,去對抗那禍亂世間的妖魔。
撰文/李夏恩
編輯/走走
校對/薛京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