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一種講述中國人生存智慧、生活哲學(xué)和生命情感的方式?那是“一陰一陽之謂道”(《周易》);是“道可道,非常道”(《道德經(jīng)》);是“道無不理”(《莊子》);那是“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韓非子》;那是“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論語》);那是“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中庸》);那是“離道別覓道,終身不見道”《壇經(jīng)》;那是“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阮籍《詠懷》);那是“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王維《終南別業(yè)》)……
自古至今,“道”始終是中國人理解宇宙、捭闔陰陽、發(fā)明文化的方法途徑,更延續(xù)為中國人安身立命、修身齊家、治國安邦的倫理規(guī)范?!暗馈背休d生命、文明與情感的力量,無所不在亦無所不包,致廣大也致精微。惟其如此,“道”才能形容自然的造化和宇宙的奧妙、銘刻中國人窮極一生的信仰與追求。有道是,道貫古今,道接千載。作家阿癡的長篇新作《問道江南西》正是一個關(guān)于問道、尋道與證道的故事。
《問道江南西》,作者:阿癡,版本:樂府文化|廣東人民出版社2024年1月
敢問道在何方?
《問道江南西》故事開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江西省新余市。那是一個轟轟烈烈的建設(shè)年代,一座圍繞上海外遷鋼廠而建的新興城市正拔地而起。從生產(chǎn)到生活一切井然有序,時光沉默而緩慢地流淌。上班下班的路上,總有火車穿越鄉(xiāng)鎮(zhèn)的轟鳴聲,工人們的身影紛紛出現(xiàn)在工廠、鄉(xiāng)道、雜貨店、燈光籃球場、露天電影院、工人歌舞廳……當年的鋼廠一片紅火,各區(qū)域不舍晝夜地開工,社區(qū)就設(shè)在大塊農(nóng)田的間隙,工人是人人羨慕的好工作,紅土地上各家各戶不分彼此。那一天,黃昏時分,夕陽西下,家家戶戶燃起炊煙,風中傳來低婉的贛劇唱段,一群人正匆忙趕去鋼廠交接晚班,等待燒煤、煉鋼、卸貨。這些工人中,隨廠一同遷來的上海知青葉長鷹已微近中年,他今天終于下決心向裁縫鋪姑娘小梅求婚。
不出所料的話,葉長鷹的人生命運應(yīng)該和那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成家立業(yè),結(jié)婚生子,安居樂業(yè),一板一眼地度過一生一世。但相比于鋼廠工友一心向往的踏實日子,葉長鷹還有不愿為外人道的心事??v然時過境遷,他依然對藝術(shù)懷有不能自已的倔強,亦不甘于隨波逐流的沉淪?!八私庾约?,他對于美的追尋,是無時無刻,刻在骨子里的?!闭斎~長鷹思索人生前路的茫然心事之時,新一股改革之風早已悄然來到小鎮(zhèn):飲冰室推出新品橘子冰,地方電臺偷偷分享起讀者來信的心事,街邊小店已在播放的港臺流行樂《千千闕歌》……這般情節(jié)其實平淡似水,但阿癡娓娓講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生活變化的細微過程,卻隱隱烘托出變革的訊息和感傷的氛圍。
為此,小說一路講到老葉從上海落戶江西的飄零身世,從畫家成為工人的未竟夢想。曾幾何時,葉長鷹對繪畫的熱愛如癡如醉。日復(fù)一日的勤學(xué)苦練中,他最大心愿是考入央美學(xué)院,成為一個明正言順的畫家。推而廣之,他的眼光甚至延伸海外,一度幻想把個人畫展開到紐約、東京和巴黎。然而,機緣命運的造化由不得人。在動蕩不居的年代下,他被陰差陽錯地發(fā)配到鄉(xiāng)下農(nóng)場,隨后等待返鄉(xiāng)工作分配、參與外遷鋼廠的招工。一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且止且行。不妨說,葉長鷹青春時代的艱難成長,承載了一代知青苦尋人生之路的欲望和挫敗、渴望與悵惘。盡管他幼年心中已萌生藝術(shù)之種、念茲在茲于近乎狂熱的畫家夢,但他驀然回首,方才領(lǐng)會現(xiàn)實與理想的距離何其遙遠。一切時過境遷以后,這份逐漸褪色的夢想,似乎只留下命運擺弄的遺憾、重溫青春的線索。要等到葉長鷹與小梅婚后返回上海探親,在書報攤意外翻見《美術(shù)》雜志十年前刊發(fā)陳丹青《西藏組畫》那一刻,他才恍然遇見自我靈魂深處難以妥協(xié)的激情。這個九十年代的夏天,經(jīng)濟大潮蓄勢待發(fā),長街人群熙來攘往,唯有他一人重拾畫筆,默默沉浸于十年青春“錯過了”的傷逝與感懷。
《西藏組畫》。
一九九二年,經(jīng)濟浪潮排山倒海而來。鋼鐵工廠即將全面改制,員工面臨或退休下崗或停薪留職的無奈抉擇。這一股時代之風如此凜冽,足以讓每個人心頭泛起不同的漣漪。一時之間,仿佛人人都念起了生意經(jīng)。一朝投身于爭先恐后的創(chuàng)業(yè)浪潮,葉長鷹不得不放下剛拿起的畫筆,選擇租下商鋪來另謀生計。為了生計,他與妻子一同夙興夜寐,白日追逐一時風靡的流行款式,夜間研究男女時裝的銷售辦法。在風起云涌的激烈商場上,葆有一顆淡泊之心豈是易事?葉長鷹不禁感慨:“時代轟隆隆向前奔走,那樣的安靜要耽誤多少事情啊?!闭\然,激情年代已逝,理想情懷安在?隨著葉長鷹重燃的畫家舊夢一去不返,習(xí)作、顏料與畫板再次被棄之高閣。若論他為數(shù)不多的幸福時刻,大概無非是向愛妻賣弄些繪畫知識、給鄰家男孩報生指點些書法技巧。這時的老葉看來,“道”是讓人過好生活的道理:“說一千道一萬,此刻不是唐末,沒有顏真卿,也沒有激蕩的風云,此刻是生活,是過日子,過好日子。”在葉氏一家浮沉商海、努力生活的道路上,《問道江南西》的問道之旅才正要緩緩啟程。
問道之事 有待癡人
《問道江南西》的故事底線與其說是講述葉長鷹在苦悶人生中問道尋道的艱難歷程,不如說是凡夫俗子對“道”的呵護與守持。隨著葉長鷹和陳報生在新余市鎮(zhèn)的奔忙穿梭,我們才能在至為平凡的尋常人家身上,見證何謂臥虎藏龍的藝術(shù),何為大隱于市的高人。在舊城老街的書畫鋪,老板林玉黛能書善畫,對八大山人多有體會;走街串巷唱堂會的盲人樂師群,竟個個是拉琴唱戲的好手;哪怕是無人問津的照相館里拍攝婚紗照的小胖子,同樣有深藏不露的國畫功夫……如果說,讀者以為這群人不過是一群半桶水的民間手藝人,那就是錯看了阿癡的故事。常言道,人不可貌相。在小說中,這些人物生活何其閉塞困窘,求藝之心又何等堅韌質(zhì)樸,簡直要讓沽名釣譽的空頭藝術(shù)家與染指世俗的附庸風雅者,難免相形見絀了。
如是觀之,《問道江南西》透露的“問道”的沖動,應(yīng)當屬于每一位求藝之人的獨白或沉默。無論時代環(huán)境如何喧囂,這些人寫字、唱戲或作畫,始終恪守低調(diào)謙卑,他們把自我和光陰完全沉浸到一筆一畫、一歌一調(diào)之中,哪怕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一個人的人生旅途上并沒有某個目光如炯的旁觀者”。相比起來,葉長鷹一心要過上“好日子”的拼搏努力,便顯得尤為耐人尋味。坦言之,葉家裁縫店立足于新潮迭起的服裝市場談何容易?為了適應(yīng)日新月異的消費需求與購物心理,一向老實的葉長鷹也不得不為之投機鉆營,他數(shù)次遠赴上海廣州進貨,時時留心著市場新品調(diào)研。從虛抬價碼的促銷手段,到以次充好的貨品包裝,再到株洲服裝轉(zhuǎn)為上海精品……葉氏在短時間內(nèi)摸清了行業(yè)的生財門道,但也成了無奸不商的生意人。由此可知,阿癡并非簡單摹寫現(xiàn)實情境下商業(yè)經(jīng)濟和藝術(shù)追求的淺白對照,她有意談?wù)摰氖撬囆g(shù)之于個體生命的種種可能。
因此,《問道江南西》的小說內(nèi)核也是葉家鄰居男孩陳報生的成長故事。這位少年生長于江西的貧寒家庭,父母皆是鋼廠卸貨謀生的臨時工。在一無所有的年歲里,這對父子的唯一興趣在于書法,這是他們唯一不肯割舍的愛好。一張舊報紙、一條寬板凳、一本老字帖,都足以令他癡心許久,久久潛心于生活之外的另一世界。因此,書法自然成為見證報生青春歷程的重要主題:意外獲贊的黑板報,苦心積慮的拜師求藝,以及日復(fù)一日的臨帖練字,都有了別樣的意義。透過報生的成長過往,我們也看到小鎮(zhèn)生活遠不如表面靜好,現(xiàn)實的變化總已醞釀開來。好友家庭由工傷落入困境,寫詩的少女遭霸凌而退學(xué),傷人者牽連被害者的無辜女兒,一直到阿婆的去世、師傅的出國。這些事無一不讓他難以釋懷。雖說小說不外于成長小說的固有情節(jié),但阿癡仍小心講述了少年心事的敏感與脆弱:世界上任何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都有可能擊碎一顆溫暖柔軟的心靈。
但與常見故事不同的是,《問道江南西》既沒有寫到浮躁盲目的青春叛逆,也沒有至暗無明的黑暗儀式。報生一貫態(tài)度是安穩(wěn)度日,閑時練字,力所能及地幫助所有人,以及時刻謹遵著師傅教誨:“日子過透了,字自然就有了。慢慢的,不必急?!睂τ谖磥砬巴?,他也不似葉長鷹一樣具有出人頭地的渴望,只是靜心領(lǐng)受命運的安排:初中畢業(yè)就升入技校,夜晚再幫家人卸貨干活來補貼家用,最大的心愿不過是有時間來好好寫字。陳報生的早熟和懂事,雖不乏可惜的遺憾和無奈的憂傷,卻自有一種安之若素的坦蕩、苦中作樂的情懷——哪怕在最勞累和最黑暗的日子里,這位少年的心靈世界仍是光明的、敞亮的——“日升月落,只要父母身體健康,他還有字可以寫,他就總是活得有滋有味,面上有笑意”。
如何看待生活和藝術(shù)的沖突呢?現(xiàn)實地看,藝術(shù)好像很難換來世俗的成功,貧瘠的生活或許也不能滋養(yǎng)太多詩意。然而,相較于衣食富足但身心難安的成功者,阿癡小說中平凡萬分的尋道者身上,無一不表現(xiàn)出清明朗健的人格姿態(tài),享受著藝術(shù)給予心靈的寧靜與莊嚴。這些人不盡是光彩照人的藝術(shù)家,他們只是你我身邊的普通人,終日過著同樣慘淡、奔忙、不如意的日子,卻唯有癡心一點、靈光一現(xiàn)?!暗馈弊屵@些生命變得不再平凡。與其說作者對藝術(shù)的生活化投射了太多的浪漫幻想,毋寧說阿癡正是以哀矜勿喜的態(tài)度來對待她筆下的人物。對于世人向外追逐的塵勞一生、不悟反執(zhí)的迷失心靈,不如此講述的話,就不足以說明“道”在人間的變與不變。
朝聞道者 夕可歌之
從滿懷抱負的畫家成為無利不起早的商人,葉長鷹面對跌撞起伏的人生之路,想必有太多感慨唏噓?;蛟S,他為生活付出的各種努力,不完全來自緊張迫切的經(jīng)濟壓力、青年夢碎的不甘憤懣,還源于日夜牽掛的父母故鄉(xiāng)。隨著知青返鄉(xiāng)的政策落實、鋼廠內(nèi)部的矛盾爆發(fā),以及一樁女吊車工的意外之死,這些刺激致使葉長鷹再無法忍受此地的嘈雜生活,終于下決心舉家遷回上海。闊別二十年后,葉長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血脈故地,但隨之而來的并非日里想夜里夢的美好團圓,而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生活。惟有夜深人靜之際,葉長鷹才會捫心自問:這一樁樁令人頭暈?zāi)垦5拇笮‖嵤?,那一件件使人空乏疲累的家族糾紛,難道這就是自己期望的平淡真切的生活嗎?
與此同時,《問道江南西》寫到三位意味深長的人物——懷仁、傅抱石與湯顯祖。從懷仁在大唐年間窮盡一生心血集王羲之字成就《圣教序》,到傅抱石在民國初年臨八大山人繪制傘面,再到湯顯祖于臨川盛夏為天下男女創(chuàng)作《牡丹亭》,阿癡之所以著意講述他們的歷史故事,既是在想象藝術(shù)的誕生,也是講述眾人尋道的心路。若論書法、繪畫與昆曲藝術(shù),這些人一方面標志了個人技藝的求索、歷史精神的傳承、文化藝術(shù)的巔峰;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各自以身證道的靈魂試煉,包括種種不可思議的血淚與因緣?;匈忏辟?,三位赫赫有名的藝術(shù)家,每以出神入化的方式融入小說章節(jié),儼然從歷史深處進入阿癡小說的字里行間。
如果說葉氏一路經(jīng)商致富的生活是有心栽花的結(jié)果,那么報生等人人生跡遇的峰回路轉(zhuǎn),則反過來印證了藝術(shù)之于心靈的無心插柳之功。懷仁含辛茹苦的歲月磨礪,奠定了報生對書法藝術(shù)的敬謹守持;八大山人蘸滿筆墨血淚的山河悲歌,終究成林玉黛去國懷鄉(xiāng)的千萬心事;湯顯祖筆下感人肺腑的愛情故事,流轉(zhuǎn)為千百年來撫慰人心的優(yōu)美唱詞……縱然藝術(shù)家的心思需要藉由某一外在客體予以抒發(fā),但各色時代的赤子襟懷仍舊堅貞如一。綜觀《問道江南西》的尋道之旅,可見藝術(shù)的發(fā)明與其說是偶然的創(chuàng)造,不如說是有意為之的尋覓和修持。無論懷仁、傅抱石、湯顯祖,還是報生、林玉黛、報生爹,他們都是茫茫天地間求藝問道的同路人。重要的是,問道不僅取決于求道之心的精誠,還存乎于時光本身的錘煉。恰如林師傅對報生的最后囑咐:“書法在心里,倒還不在筆下。日子過透了,字自然就有了。”
小說臨近結(jié)尾時,葉長鷹已是罹患肺癌晚期,他臨終之前再無牽掛,只是帶著未能化解的心事,決定重走祖國山河,終而一路輾轉(zhuǎn)返回江西,與闊別多年的報生相遇。冥冥之間,命運仿佛是生活曠野中的無形軌道,引導(dǎo)著他與這方土地的再度重逢,此番歸去來之間,道在何方?誰是得道之人?他能否解答困擾一生的問題?這些答案,還有待讀者靜心體會。畢竟,世俗生活總充斥著各種欲望的俚俗色彩,藝術(shù)微光終難抵御平凡年光的肉身消磨。若要見證平凡人生的不凡,必須識得真實生活的真諦。從問道通向聞道,不單需要一顆藝術(shù)家的心靈,還有賴于一雙生活家的慧眼??梢哉f,生命一程不過是聊以暫住的寄托,文藝、生活和人生、土地的意義,永遠比我們想象得更加寬廣。
阿癡的故事為什么打動我們?可能是她講到了一個時代下凡夫俗子們由衷的歡笑與悲辛,既有對人生的理解和開釋,亦不乏對命運的洞見與和解;也許是她寫到人間有這樣一群人在不為人知的地方葆有樸素而堅實的信念,在短促的一生中默默延續(xù)著偉大的事業(yè)?!叭松笳`……以為道在繁華,而其實道在田間一盞燈下”。道在宇宙天地間,生命的光陰猶如吉光片羽,而“問道是癡。是崎嶇。是苦練。是一生的事”。在尋道之路的啟程與將近時分,希望這一盞心田之燈和文字之光,會永遠亮下去。
從問道到尋道,從得道到弘道,阿癡從企業(yè)管理轉(zhuǎn)行素人寫作的勇氣可嘉。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問道江南西》于平淡敘事中不時涌現(xiàn)的文字微光和點點暖意,同樣值得珍視。放眼未來,相信假以時日的積累和寫作的沉淀,這位作家的作品會更為成熟,也更為令人期待。
作者/施展
編輯/宮子
校對/趙琳